墨颠

《百昼梦》Chapter 4

  游泳池里的喧闹依旧不减，口哨声、水花声、谈论声，各种声音充斥在宽大的室内游泳馆。松冈凛此时正在被四五个高二的学弟围住，不慌不忙地向他们交代着鲛柄新任部长和训练、参赛活动的相关事宜。经过这两年来的观察和分析，凛决定把部长之位交给他的直系学弟：似鸟爱一郎。虽然在泳技方面不是鲛柄之最，但是踏实又稳定的似鸟冥冥之中已经成了他心中最佳的人选。当然做出这一决策也是经过了贵澄和宗介的共同考虑，他们三个即将毕业的前辈已然放心将鲛柄的下一届托付在了似鸟的身上。

 

  在游完了最后200米返程自由泳后，贵澄甩干了身上的水，起身快步越过周围的人，往更衣室走去。

 

  「凛。」贵澄叫住了人群中的凛，轻轻地朝他使了个眼色。隔着空气，凛点了点头，也向他回复了一个瞬间的应允。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五米之远，但却已默契到了神交的程度。

 

  凛自然明白，贵澄是准备去接岩鸢来访的三位“客人”，也难怪今日的早练项目他花了比平时更多的力气超额提前完成，现在整个人的气息也许都还没有完全平稳，就要急匆匆地换好外衣去北门和他们碰面。

 

  不过这确实也是情理之中，因为待会凛自己也要去布置游泳馆的场景，再次亲眼确认他和宗介、贵澄提前两天准备的礼物有没有洒满整个泳池。

 

  和先前人声繁杂的室内游泳馆不一样，与之相邻的更衣室却无人来往，安静得连轻微的呼吸声都能切切实实听到。贵澄独自一人站在宽大的镜子前，用毛巾擦拭去了身上多余的水迹，眼神光或集中又或迷散。他看着镜像里的自己，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游泳早练，结实紧致的腰身现在还染着一层薄薄的红晕，过长的碎发由于水蒸气的润湿，轻轻贴在了光滑的皮肤上。他索性伸手撩开了额头上的刘海，又套了一件鲛柄的黑色校服，对着镜子正视了自己几番。

 

  「诶，这不是贵澄前辈吗？」身后的衣间被人缓缓推开，走出来了一个男生，他率先注意到了贵澄，笑嘻嘻地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贵澄反射性地朝后一看，「百太郎，你怎么在这里？现在不是早训时间吗？」

 

  几乎是不经过大脑思考地问出了这句话，在贵澄的印象中，御子柴百太郎从未提前结束过早训，他的刻苦程度在同级生中是数一数二的，甚至是在所有学生都外出欢度周末之时，仍然能够在游泳馆内看见他的身影。

 

  如此好泳之人没有契合常理地在泳池里激奋前进，反而是在更衣室蹿动不止，怎能不让旁人感到疑惑？

 

  此时的百太郎就像一只被猫抓到正着的小老鼠，惊慌地晃动着上身，言语变得支支吾吾，视线左右交移，目无所定，始终不敢再次和面前的人相接。

 

  见状，贵澄方觉刚才的话有些冒失，他本意并不是想责问学弟翘训的缘由，只是单纯性地关心后辈而已，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好在这偌大的更衣室只有他们两个人。

 

  「嘛……这次我不会告诉凛部长的，不过以后你要好好参加早练哦。」贵澄伸手强行把百太郎摁在了原地，下一秒又变为温柔百顺的爱抚，在他橘红色头发上来回揉动。

 

  贵澄很是喜欢御子柴百太郎这个孩子，两人初识于鲛柄一年一度的新人入学计时赛，当时他作为三年级的学长负责选拔泳技出色的新生编入游泳部。他清晰地记得，百太郎在水里潇洒畅快的泳姿，与不输其他人的游行速度，让在场的每一个观者都触动不已。

 

  贵澄觉得，在百太郎的身上，藏有某人的影子。

 

  「真的假的！？太感谢了，贵澄前辈！」百太郎双手摆出合十的动作，拜颂信仰一般地对贵澄轻轻作了一揖。再次抬头和贵澄对视时，他那小麦色的皮肤逐渐生出了粉红。「其…其实，今天我和小江约了一起去看电影，所以我才不得已逃了早训的，嘿嘿～」

 

  百太郎所说的“小江”，也就是松冈江，凛的亲生妹妹，岩鸢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御子柴两兄弟都是她真诚的追求者，不过江并没有把这种特殊的感情记挂在心，作为自己兄长的两位朋友，她通常都是选择与他们亲切随和又决不越界的相处。反倒是这次，居然答应了和百太郎一起看电影，倒是有些违背了事理、出乎了意料。

 

  鹿岛靠在车窗已经睡了有一段时间了，待到遥找好了停车位，和真琴下了车，她依旧沉溺在睡梦中。

 

  「……林？」真琴透过玻璃发现了双目紧闭的鹿岛，他本想就着这个距离叫醒她，只见这个粉发少女双手环抱着周肩，倚在车窗上安静地闭着双眼。

 

  鲛柄北门高墙上的刻钟一步一息地挪动起秒针，轻微细致的钟表声维持着空气凝窒的平衡点，任谁都不愿出声打破这静谧柔婉的氛围。

  疲惫总是最好的安眠药，与昨夜的失眠噩耗完全不同，这次的意识场趋向了美好，幸运的是鹿岛睡得很好，细薄的睫毛被平稳的呼吸声轻轻吹拨着，没有丝毫的难受与痛楚。

 

  「大概很累吧，要不就让她在车里睡会儿。」遥看着真琴的眸子，两人达成了共识。

  时钟又顺时针移动了一整个刻度，直至鹿岛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睛，望着窗外朦胧又迷茫，时不时伸出手撩开了搭在脸颊上的几缕发丝，尚且沉陷在睡意中的她似乎还没能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睡着的现实。

 

  「诶，终于醒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起到了很有效的清醒作用，惊得鹿岛猛然转过头，正好与身旁的人四目相对，所见之人和刚才梦境中的完全一致。

 

  「……贵澄，你怎么在这里？」鹿岛揉了揉没彻底睁开的眼睛。

 

  「遥说你在车里睡着了。」少年轻轻伸了个懒腰，柔软温和的声音带着浅浅暧昧的语气：「怕你醒了找不到我，所以我就过来了。」晶紫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接着又挪动起身体，朝鹿岛靠近了些。

 

  「……你就一直看着我睡觉。」鹿岛直接用出了陈述句，她确定自己这副脆弱无力的样子已经完全“曝光”。说实话，她害怕让贵澄看到自己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不，我可是今天还完成了早训的人，当然也在车里睡了会儿。」

 

  闻言，鹿岛下意识地瞥眼看见贵澄身上半开半闭的鲛柄外套，以及那隐约袒露出来的胸肌线，立马就意识到：他又没有穿内服。

 

  很多游泳运动员都有这个习惯，为的是能够更方便地再次脱衣入水，他们通常选择直接在上半身披上一件外衣就了事。

 

  「怎么不穿好衣服，这么冷的天会感冒的吧。」鹿岛伸手指着贵澄深V的领口，却一不小心戳到了对方温热的肌肤，在肉体接触的一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不禁一抖，吓得她立马收回了手。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少女沈沈沉下了头，散落的发丝随势覆在侧脸，完全遮住了那一抹蕴生的红晕。

 

  一定是因为在车内睡了太久，有些呼吸不畅，导致了缺氧脸红吧。她这般想着。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贵澄直直盯着鹿岛，把脸凑了过去，细微又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均匀轻巧地拍打在脸颊上。两人之间的体距越来越近。

 

  鹿岛的眸色不自然地暗了暗，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回应。虽然表面看上去仍然一副波澜不惊，但内心深处早已是涌动未止。事实上她很少和贵澄近距离相处，更别说在这样一个封闭狭窄的空间内产生了身体接触，目前的情势实在是让她不知所措。

 

  「噗嗤。」一声爽朗的笑打破了车内尴尬的气氛，而发笑者正是贵澄。「干嘛？怎么搞得我在欺负你一样。」

 

  这种欺负，她宁可永远都不要。鹿岛心想。

 

  「只是有点热而已，下车透透气就好。对了，我们去找遥和真琴吧。」她随便想了一句应付之辞，视线又投向车窗外，继而转移了话题。

 

  ……诶？

 

  贵澄整个人都稍稍有些怔住，心下一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似乎有些心急，不知不觉就把对方逼上了绝路。

  毕竟鹿岛远远不够松冈江坦率，而他自己也做不到像御子柴二兄弟那样敢于强烈表达某种隐秘的情感。

 

  「贵澄？」鹿岛投来了邀请的目光。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继续向前试探为好了。

 

  「嗯，走吧。」

 

  映入眼帘的是粉发少年温和如水的笑颜，每一帧每一秒都是能够触动心弦的明媚柔情，让人流连难忘。

 

  再次见到遥和真琴，是在鲛柄的游泳馆门口，两人已经脱下了外套和上衣，穿上了泳裤。在他们身边还站着鲛柄的现任游泳部部长——松冈凛，同样也是一副准备下水游泳的模样。

 

  「哟，来了啊。」松冈凛注意到鹿岛和贵澄，向他们挥着手。

 

  贵澄转身拍拍少女的脑袋，眼神往三人那边轻轻一使，「走吧。」她微微点了点头，便加快步子跟在贵澄身后，朝馆门方向走去。

 

  鹿岛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到松冈凛了，两人虽说都是佐野小学的同学，但是几乎不曾来往，高一再次相见之前甚至是不知晓彼此的存在。

 

  她对凛的了解只是建立在遥、真琴、贵澄等人的口中言说，平日所见各式游泳刊目里的TOP专栏，以及高中三年以来岩鸢与鲛柄的几次比赛也或多或少和他有过来往。时间捱到了现在，才有了不淡不深的交情。

 

  「不好意思，我之前在车里睡着了。」脚步刚停在三人面前，鹿岛就直接将话语一泄而出，「你们快去吧，不用管我。」她本是因为昨夜休息不当才想要找个时机填补一下疲倦，完全没想到贵澄会专门跑到自己身边来“陪睡”，以致延误了他们约好的游泳时间。

 

  「没事的，时间正好，并没有耽误多少。」

 

  贵澄伸手摸着少女的后背，左右来回温柔地轻抚，面色如春风柔和。「况且我也想让你来看看。」

 

  贵澄看向松冈凛，两人眼神骤然相接，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下一秒松冈凛开口喊出了两个陌生的姓氏。

 

  「夏目！」

 

  「山本！」

 

  只见馆门口站有的两个男生挥舞起双臂，一同聚力推开了紧闭的大门。室内外贯通而来的轻风不疾不徐地掠过在场每一个人的头发，顺着淡薄湿润的空气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入了数米外的泳池：

 

  门内的房间被一潭巨大的清水覆盖开来，水中漂浮着无数细碎轻盈的樱花，花瓣伴随水纹的漾动逐渐匀散成一簇一簇绚丽的藤粉；在阳光的挥洒下，由清蓝、明粉、暖黄三色延绵辉映的泳池闪烁着清澈与晶亮，沉浮未止的花与水之中，折射出了片片丛丛美妙的春樱画卷。

 

  那便是凛、贵澄和宗介三人提前准备好的惊喜。

 

  除去凛、贵澄这两位“始作俑者”，其余的人都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泳池盛景震惊不已。遥和真琴，他们闪亮的瞳孔与这幅画卷的色调恰到好处地交融在了一起，呆滞的余韵间还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直到那不远处樱花的芬香缓缓流入呼吸，两人才被召回当下的现实，随即就拉着凛和贵澄毫无犹豫地跃进了泳池。

 

  四散飞溅的水花肆意扑打着少年们的肌肤，灵巧轻散的樱花紧凑贴附在少年们的身体，而明媚灼白的春光始终照耀着他们的周身。

 

  四人纵情恣意地在水中飘伴嬉戏、彼此游逐，感受着水里独特的气息，时而轻盈地破开眼前的水团，与水亲密交融在一起，享受着被水紧紧包裹的感觉；转而又与水欢欣地拖着往前游，挥臂打起一层层晶莹轻巧的水花，抑或拼尽全力地游向终点。清澈的水面覆得荡漾般般，整个泳池都萦绕着少年们青涩美好的笑声。

 

  鹿岛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沉默不语，她这个位置正好能够将泳池的全景一览无遗。

 

  从岩鸢初中三年到岩鸢高中的三年，作为岩鸢游泳部的经理，鹿岛一直都是男生感情与牵绊的见证者。大到朝夕相处的欢乐与共，小到某些不可避免的摩擦冲突，她全都看在眼里。表面上对于任何事件都不会果断占位，总是一副漠不关心、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其实在私底下也为他们付出了无数努力和心血。 知全貌，不予置评。这就是鹿岛的处事方式。这些也就每每和她共进退的松冈江才知晓半分。

 

  一瞬之间，她的脑海里倏然闪过了另外两个少年的面容，岩鸢中学几人的旧时好友：椎名旭，桐岛郁弥。

 

  如果这个时候他们也能够恰巧出现在身边，那该多好。

 

  「林————！！」泳池里传来的呼唤打断了鹿岛的思绪，她回过神来，朝着声源处望去。

 

  是贵澄，他正趴在池边向自己挥动着右手。

 

  浅金色的眼瞳顷刻间柔和了许多，卸去了平日的漠与淡然，专心致志地观视着眼前之人，因注意力集中而聚焦在瞳孔中心的粉发少年就像初春的樱花那般温暖动人，渐渐吹散了少女内心生发的薄暮与凉秋。

 

  回想起初中毕业时椎名旭埋藏进泥土的时间盒，又回归到目前这场无与伦比的樱花泳池，都是离别之时的停留，却又怀揣着期盼相遇的星点；大概只有亲眼看见少年们彼此珍视、欢愉游嬉的彼情此景，鹿岛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毫无价值的。

 

  无论是椎名旭、桐岛郁弥，还是叶月渚、龙崎怜、松冈凛，身边这些为了梦想而努力拼搏的少年，今后的未来，还会在这个纷繁美丽的世界里再次同行。怀抱相同的愿望，踏上新的征程。

 

  鹿岛林曾经在某本书的尾页中看到过一个句子：

  「地球是圆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遇见想要遇见的人。」